苏轼签判凤翔、通判杭州所遇奇人异事

一、凤翔篇

宋仁宗赵祯嘉祐六年(1061),岁在辛丑,苏轼以“贤良方正直言极谏”策问荣登制策榜首,授大理评事,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。

宋代官职制,“凡科第必历外任成资,改除京僚”,进士及第授官,往往放任州县。将仕郎,文散官,官阶从九品下,属于朝官中起步之官阶。将仕郎、大理评事,皆为京官官阶职号,表明官员的身份和地位及俸禄的多少,不是实际职务。将仕郎为从九品下,大理评事为正八品。守,表示官阶低而署官高。苏轼制策考取第三等,授以正八品的大理评事之职,带有一个“守“字,实际是按“进士第一”的级别来安排其职务的。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为职事官名,是苏轼的实际职务,简称凤翔府签判。这个职务掌管五曹(兵、吏、刑、水、工)文书,相当于今日地方行政机构的秘书长。

凤翔府,《禹贡》雍州之域。周王畿地,春秋时代为秦郡。秦始皇时代为内史地。西汉太初元年(前104年)改主爵都尉置右扶风,三国时魏以右扶风改置扶风郡。西晋改为扶风国,十六国时复为郡。隋开皇三年(583)废,大业三年(607)复置,移治雍县(今陕西凤翔县)。唐初改置岐州,天宝元年(742)复为扶风郡,至德元年(756)改名凤翔郡,次年升为凤翔府。治所在凤翔、天兴二县(今陕西凤翔县)。唐时,凤翔府为京师西边重镇,建为西京。北宋时期,凤翔府隶属秦凤路。属次府,亦名扶风郡、凤翔军节度。属县有九,分别为天兴、岐山、扶风、盩厔、宝鸡、虢、麟游、普润,监一为司竹。

十二月十四日,苏轼携王弗和不满三岁的儿子苏迈抵达凤翔。

当时,宋选为凤翔府太守。

十二月十九日,是苏轼的生日。古人计算年龄,出生之年即为一岁。苏轼在

凤翔的第一个生日,意味着他已经进入二十七岁。

凤翔府监军王彭闻讯前来苏家祝贺。

王彭字大年,笃信佛法,是个虔诚的佛家信徒。当日在酒宴上,王彭以亲身的体悟,为苏轼讲述佛法大略。

那一天,苏轼与王彭促膝长谈至深夜……

自从与王彭深谈之后,苏轼的佛性日渐增长,他对佛法产生了浓郁的兴趣,并由此开始涉猎佛家典籍。

数年后,苏轼在《王大年哀词》中记述说:“予始未知佛法,君必言大略,皆推见至隐以自证耳,使人不疑。予之喜佛书,盖自君发之。”

苏轼一到凤翔,自我感觉这是一处特别熟悉的地方,一是因为早在孩童时代他经常梦到自己是位僧人,往来于陕西。二是嘉祐元年(1056),他与父亲、弟辙一起进京赶考时曾经过此地。

凤翔府境内名胜很多,以终南山最为知名。

终南山,一名中南山、周南山、南山、秦山、秦岭、地肺,东至蓝田县,西至盩厔县,绵亘八百余里。终南山中有南山湫、金华洞、玉泉洞、日月岩、仙游潭、崇庆观、大秦寺、延生观等名胜古迹,相传道教全真派北五祖中的吕洞宾、刘海蟾曾先后修道于此,是著名的道家胜地。苏轼自少年时代起对终南山就有所闻,只是路隔遥远,无缘拜谒。

苏轼任凤翔签判三年,凤翔境内的大小佛寺他几乎全都礼拜过。在此期间,苏轼由原来单一的崇信道家逐渐转向对佛、道两家的钟情。他曾多次游览终南山,除道家的崇圣观、延生观与仙游潭之外,大秦寺、中兴寺是他每次必到之所。他曾赴郿县太白山祷雨,在崇寿院里书壁;他也曾到普门寺、真兴寺阁吟诗,到天柱寺观杨惠之所塑维摩之像;他曾夜宿南山蟠龙寺,也曾于北山僧舍体悟禅定的玄奥。

嘉祐七年(1062)二月五日,朝廷令郡吏分往属县减决囚禁。十三日,苏轼受太守宋选之命到宝鸡、虢、郿、盩厔四县减决囚禁。十七日,因公事了结,苏轼借此机会畅游终南山。

十七日正好是寒食节,苏轼一早自盩厔(今改名周至)县城出发,向东南行二十余里,来到上清太平宫,朝谒宋太祖、宋太宗御容。史载宋太宗时期,有天神降于道士张守真居处,以告受命之符,朝廷遂嘱有司建太平宫于此志庆。

当日,苏轼与监宫张杲之泛舟南溪,夜宿于溪堂。

苏轼自记说:“十七日,寒食。自盩厔东南行二十余里,朝谒太平宫二圣御容。此宫乃太宗皇帝时,有神降于道士张守真,以告受命之符,所为立也。神封翊圣将军。有殿。是日,与监宫张杲之泛舟南溪,遂留宿于溪堂。

十八日,苏轼与张杲之等顺着终南山而西游,始达崇圣观。崇圣观俗名楼观,系留老子著《道德经》的函谷关令尹喜的旧宅。

据《史记·老子庄周列传》记载:老子见周之衰,欲西去。至函谷关,关令尹喜留之,曰:“子将隐矣,强为我著书。”老子于是著《道德经》上下篇,述道德之意五千言。

史载秦始皇立老子庙于崇圣观之南,晋惠帝始修此观。有感于崇圣观前古碣倒卧,满目荒凉,苏轼以《楼观》为名作诗抒怀:

门前古碣卧斜阳,阅世如流事可伤。长有幽人悲晋惠,

强修遗庙学秦皇。丹砂久窑井水赤,白术谁烧厨灶香?

闻道神仙亦相过,只疑田叟是庚桑。

苏轼自注此诗说:“是日游崇圣观,俗所谓楼观也,乃尹喜旧宅。秦始皇立老子庙于观南,晋惠始修此庙。”

《元和郡县志》记载说:“楼观,在盩厔县东三十七里,本周康王大夫尹喜宅也。相承至秦汉,皆有道士居之。晋惠帝时,重置。其地旧为尹先生楼。

《楼观记》说:“周穆王尚神仙,因尹真人草楼之观,遂召幽逸之人,置为道士。”

据《华阳录记》记载,秦始皇好神仙,于尹先生楼南,立老君庙。晋元康中,重更修葺,莳木万株,连亘七里,给供洒扫户三百。

古碣,古代的石刻。《云笈七签》记载说:“尹喜遇老君,得道,穆王为建祠修观,故《楼观碑》云:‘昔周康王大夫关令尹所立也。’”

丹砂久窑井水赤,典用《抱朴子》的记载:“临沅县有廖氏,家氏世寿考,后徙去,子孙转夭折。他人居其故宅,复如旧。后累世寿考。疑其井水殊赤,乃试掘井左右,得古人埋丹砂数十斛,丹汁因泉渐入井,是以饮其水而得寿。”

庚桑,老子弟子,战国楚人。一作亢桑子。《庄子·庚桑楚篇》记载说:“老聃之役,有庚桑楚者,遍得老聃之道,以北居畏垒之山。”

出崇圣观,苏轼一行又来到山脚下的授经台。史载老子撰就五千言的《道德经》,于此地面授尹喜,尹喜遂隐退而居,故后人名此地为授经台。

游罢授经台,苏轼又与张杲之等同至大秦寺。

吃罢早饭,正欲话别,太平宫道士赵宗有抱琴相送至寺,奏古曲《鹿鸣之引》,主客大欢而别。

苏轼自述:“山脚有授经台,尚在。遂与张杲之同至大秦寺,早食而别。有太平宫道士赵宗有抱琴见送至寺,作《鹿鸣之引》乃去。”

苏轼与张杲之话别之后,又独自到延生观后的小山上瞻仰了唐代玉真公主修道的遗迹。玉真公主系唐睿宗第九女昌隆公主,乃肃宗之姑。史载九公主因看破红尘,出家为道姑,诏封“玉真”。长安辅兴坊东南的玉真观即因此而立。

当日,苏轼题诗于玉真观堂壁说:

溪上愈好意无厌,上到巉巉第几尖?深谷野禽毛羽怪,

上方仙子鬓眉纤。不惭弄玉骑丹凤,应逐嫦娥驾老蟾。

涧草岩花自无主,晚来胡蝶入疏帘。

苏轼手记当日事说:“又西至延生观,观后上小山,留题小堂。”

又注此诗说:“有唐玉真公主修道之遗迹。”

上方仙子鬓毛纤,宋人赵次公注此句说:“指言唐玉真公主也。”

不惭弄玉骑丹凤,典出《列仙传》:“萧史善吹箫,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,遂教弄玉吹箫作凤鸣。一旦,弄玉乘凤,萧史乘龙,升天而去。”

应逐嫦娥驾老蟾,典出《淮南子》:“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,娥窃之奔月。娥,羿妻也。服药成仙,奔入月中为月精。”赵次公注此句说:“韩退之作《毛颖传》,戏言兔窃嫦娥骑蟾蜍,而此云嫦娥驾老蟾,盖挨傍造诗,以对骑凤实事也。”

由玉真公主修道的遗迹向西行十数里,就到了黑水谷,谷中有潭名“仙游”。仙游潭上有两座寺庙,背靠峻峰,面对清溪,树木苍翠,怪石不可胜数。其潭深不可测,时人曾用绳子拴着石头数百尺丈量不得其底。潭水清沏,以瓦砾投之,翔扬徐下,一餐饭的时间仍依稀可见。仙游潭上有一独木桥,苏轼畏其险,不敢过,遂留诗于仙游潭壁上说:

清潭百尺皎无泥,山上阴阴谷鸟啼。蜀客曾游明月峡,

秦人今在武陵溪。独攀书室窥岩窦,还访仙姝款石闺。

犹有爱山心未至,不将双脚踏飞梯。

苏轼作此诗自述说:“下山,而西行十数里,南入黑水谷。谷中有潭,名仙游潭。上有寺二,倚峻峰,面清溪,树林深翠,怪石不可胜数。潭水以绳缒数百尺,不得其底,以瓦砾投之,翔扬徐下,食顷乃不见,其清澈如此。遂于中兴寺,有玉女洞。洞南有马融读书石室。过潭而南,山益奇。潭上有桥,畏其险,不敢渡。留题仙游潭。”

仙姝,指玉女洞中的仙女。石闺,指玉女洞门。玉女洞座落在中兴寺附近,洞中有飞泉,甘甜可口。《太平寰宇记》记载说:“宝鸡县有玉女祠,秦穆公女弄玉凤台之地也。玉女洞当以此名。”

当日,苏轼夜宿中兴寺。

十九日,苏轼准备返归凤翔府,临行前,装了两瓶玉女洞中的飞泉,他想让太守宋选也尝一尝这飞泉特有的甘甜。

终南山一游,苏轼作诗五百言,追记所经历者,然后寄给父亲与弟弟苏辙共享。

当月下旬,因久旱不雨,凤翔百姓甚苦。苏轼询问凤翔府父老境内可有祈祷者,有人回答说:县太白山至灵,自昔有祷无不应。近岁向传师少卿为守,奏封山神为济民侯,自此祈祷不验,亦莫测其故。

苏轼细想了半天,也不知是何原因,故而存疑心中。

一日偶取《唐会要》览观,只见书上记有“天宝十四年,方士上言太白山金星洞有宝符灵药,遣使取之而获,诏封山为灵应公。”苏轼顿时明白,他知道太白山神不灵应的原因是因为“济民侯”比“灵应公”爵低一等,山神因心中不悦故不愿为民谋福。

苏轼将此事告知太守宋选,并建议登山祷告,若灵应,当上奏朝廷乞复公爵。宋太守以为可行,嘱苏轼代自己作祝文,并赴县祈祷于太白山。

苏轼祈祷完毕,只见风雾相缠,旗幡飞舞,仿佛若有所见。此后果然大雨两日两夜。

苏轼祈雨之日从太白山下来,至横渠镇,题诗于崇寿院壁,复游延生观、玉真堂、仙游潭、中兴寺、玉女洞、马融石室、崇圣观(楼观)、坞,又至虢县溪,观姜太公钓石,于武城石鼻寨夜宿,尽情体味身在道家胜地的乐趣。

好雨应时而降,苏轼奉宋选太守之命作书上奏朝廷,诏封太白山神为明应公。

九月,苏轼又应太守宋选所嘱,作《太白词》迎送太白山神,并为文记其事。与此同时,宋太守命人在太白山巅修筑一庙,亲往祭祀。祭祀当日,有一白鼠长尺余,历酒馔上,嗅而不食。父老曰:“龙也。”

若干年后,苏轼作《太白山神》一文追记此事说:

吾昔为扶风从事。岁大旱,问父老境内可祷者。云:“太白山至灵,自昔有祷无不应。近岁向传师少卿为守,奏封山神为济民侯,自此祷不验,亦莫测其故。吾方思之,偶取《唐会要》看,云:天宝十四年,方士上言太白山金星洞有宝符灵药,遣使取之而获,诏封山神为灵应公。”吾然后知神所以不悦者。即告太守,遣使祝之,若应,当奏乞复公爵。且以瓶取湫水归郡。水未至,风雾相缠,旗幡飞舞,仿佛若有所见。遂大雨二日,岁大熟。吾作奏检具言其状,诏封为明灵公。吾复为文记之,且修其庙。祀之日,有白鼠长尺余,历酒馔上,嗅而不食。父老曰:“龙也。”是岁嘉七年。

嘉祐八年(1063)三月二十九日,仁宗驾崩。

四月,赵曙即位,是为英宗。

六月,宋选罢知凤翔府任,64岁的陈希亮来代。

陈希亮字公弼,其先京兆人,后迁眉州青神县之东山,与苏轼之妻王弗同乡。论辈分,陈希亮比苏轼的父亲苏洵还长一辈,故视28岁的苏轼为孙子辈。陈希亮“目光如冰,平生不假人以色,自王公贵人,皆严惮之”。

凤翔府差役因见苏轼年少即在名为“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”的制策中荣登榜首,故尊称苏轼“苏贤良”。

陈希亮虑苏轼自满而不胜,故有意挫其盛气。

苏轼开始难以接受陈希亮的这种态度,曾作《客位假寐》诗述发自己的不满,诗中说“谒入不得见,兀坐如枯株。岂惟主忘客,今我亦忘君”,即写自己既不得见,又不能去的不乐之情。

稍后,陈希亮在凤翔府建凌虚台,命苏轼作记。苏轼在《凌虚台记》中含沙射影,讥讽陈希亮倚老卖老、狂妄自大﹕“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,而况于人事之得丧,忽往而忽来者欤!”

陈希亮明白苏轼的言外之意,非但不生气,反而夸其文辞甚美,不易一字,亟命刻之石。

(多年后,历经宦海沉浮的苏轼在黄州回忆往事,方知老前辈陈希亮对自己是真心的爱护,颇有愧疚之情,故为其作传。)

当年九月,苏轼打算到终南山上清太平宫溪堂,潜心读道藏,陈希亮批准了他的请求。

上清太平宫,乃北宋王室设祖宗神御像之宫。《翊圣保德真君传》记载说:“太宗皇帝遣起居舍人王龟从就终南山筑宫。真君忽降言,曰:‘此地乃修建上帝宫阙之地,不可易也。’于是乃定。凡三年宫成,题曰上清太平宫。”

《挥麈录》记载说:“祖宗神御像,设在凤翔者,曰上清太平宫。”

道藏,道家典籍的汇刻。赵次公注道藏说:“终南县有上清太平宫,宫有道藏,先朝所赐书也。”

苏轼在上清太平宫溪堂潜心系统地读道家典籍半个月,颇多收获,他对道家之事由感性认识上升到了理性认识。苏轼体悟到道家本于黄帝、老子,其道以清净无为为宗,以虚明应物为用,以慈俭不争为行。合于《周易》的“何思何虑”,与《论语》的“仁者静寿”之说吻合。

当年冬月,苏轼再至盩厔上清太平宫,拜谒翊圣保德真君,敬撰《上清词》说:

南山之幽,云冥冥兮。孰居此者?帝侧之神君。君胡为兮山之幽,顾宫殿兮久淹留。又曷为一朝去此而不顾兮,悲此空山之人也。来不可得而知兮,去固不可得而讥也。君之来兮天门空,从千骑兮驾飞龙。隶辰星兮役太岁,俨昼降兮雷隆隆。朝发轸兮帝庭,夕弭节兮山宫。有妖兮虐下士,精为星兮气为虹。爱流血之滂沛兮,又嗜虐疠与螟虫。啸盲风而涕雨兮,时又吐旱火之融。衔帝命以下讨兮,建千仞之修锋。乘飞霆而追逸景兮,歙砉扫灭而无踪。忽崩播其来会兮,走海岳之神公,龙车兽鬼不知其数兮,旗霭而冥蒙。渐俯伛以旅进兮,锵剑佩之相砻。司杀生之必信兮,知上帝之不汝容。既约束以反职兮,退战而愈恭。泽充塞于四海兮,独澹然其无功。君之去兮天门开,款阊阖兮朝玉台。群仙迎兮塞云汉,俨前导兮纷后陪。历玉阶兮帝迎劳,君良苦马颓。闵人世兮迫隘,陈下土兮帝所哀。返琼宫之嵯峨兮,役万灵之喧。默清净以无为兮,时节狩于斗魁。诣通明而献黜陟兮,轶荡荡其无回。忽表里之焕霍兮,光下烛于九垓。时游目以下览兮,五岳为豆,四溟为杯。俯故宫之千柱兮,若毫端之集埃。来非以为乐兮,去非以为悲。谓神君之既返兮,曾颜咫尺之不违。升殿以内悸兮,魂凛凛而上驰。忽寤寐以有得兮,敢沐浴而献辞。是耶非耶,臣不可得而知也。

此词为苏轼的倾心之作。

二十四年后,苏轼曾应承事郎薛绍彭之请,亲手书写此词及弟辙应邀同赋之词,并跋其后说:“嘉祐八年冬,轼佐凤翔幕,以事至上清宫,屡谒真君,敬撰此词,仍邀家弟辙同赋。其后二十四年,承事郎薛君绍彭为监宫,请书此二篇,将刻之石。元祐二年二月廿八日记。

《上清词》,苏轼自注:“以宫名名篇。”

英宗赵曙治平元年(1064)正月十三日,同科进士商洛令章惇与苏旦、安师孟自长安来终南山访苏轼,苏轼与章等畅游楼观、五郡、延生观、大秦寺、仙游潭。往返四日,得诗十一首,其中有五首诗吟咏道家之事,分录如下:

鸟噪猿呼昼闭门,寂寥谁识古皇尊。青牛久已辞辕轭,

白鹤时来访子孙。山近朔风吹积雪,天寒落日淡孤村。

道人应怪游人众,汲尽阶前井水浑。

楼观,崇圣观的俗称。

白鹤时来访子孙,典出《搜神后记》:“丁令威化鹤归辽东,集华表柱,言曰:‘有鸟有鸟丁令威,去家千年今来归。城郭如故人民非,何不学仙冢累累。’”

古观正依林麓断,居民来就水泉甘。乱溪赴渭争趋北,

飞鸟迎山不复南。羽客衣冠朝上象,野人香火祝春蚕。

汝师岂解言符命,山鬼何知托老聃。

五郡,《名胜志》记载说:盩厔县有五郡城,旧说有兄弟五人并居此,后为道观,唐明皇竖碑。

山鬼何知托老聃,苏轼自注:“观有明皇碑,言梦老子告以享国长久之意。”

剑舞有神通草圣,海山无事化琴公。此台一览秦川小,

不待传经意已空。

授经台,苏轼自注说:“乃南山一峰耳,非复有筑处。”据《名胜志》记载,授经台,在凤翔城南,崇圣观在其侧。尹喜既见老子,授五千言,退而居此。

海山无事化琴工,用《乐府解题》所引《水仙操》中的典故:“伯牙学琴于成连先生,三年不成。成连曰:‘吾师方子春,今在东海中,能移人情。’乃与伯牙俱往,至蓬莱山,留宿伯牙,曰:‘子居习之,吾将迎师。’刺船而去,旬日不返。伯牙延望无人,但闻海水洞崩坼之声,山林窅冥,群鸟悲号,怆然叹曰:‘先生将移我情。’乃援情而歌,曲终,成连刺船迎之而还。伯牙遂为天下妙矣。”

不待传经意已空,典出《列仙传》:“尹喜既见老子,授之五千言。喜退而书之,名曰《道德经》。”王十朋注此此说:“此授经之实证也。诗意以登此台之高旷,如观剑舞而通草圣之神,在海山而得弹琴之妙,岂有文字相传载。故曰‘不待传经意已空’。”

翠壁下无路,何年雷雨穿。光摇岩上寺,深到影中天。

我欲然犀看,龙应抱宝眠。谁能孤石上,危坐试僧禅。

仙游潭,苏轼自注说:“嘉祐九年正月十三日,轼与前商洛令章惇子厚,同游仙游潭。始轼再至潭上,畏其险而不渡,而心其恨之……潭上有寺二,一在潭北,循黑水而上,为东路,至南寺。渡黑水西里余,从马北上,为西路,至北寺。东路险,不可骑马,而西路隔潭,潭水深不可测,上以一木为桥,不敢过。故南寺有塔,望之可爱而终不能到。

我欲然犀看,然犀之典出《晋书》:“温峤旋武昌,至牛渚矶,水深不可测。世云其下多怪物,峤遂然犀角而照之,须臾见水族覆火,奇形怪状,或乘马车著赤衣著。峤其夜梦人谓己曰:‘与君幽明道别,何意相照也?’意甚恶之。峤先有齿疾,至是拔之,因中风。至镇,未旬而卒。”然即燃。

龙应抱宝眠,典出裴硎《传奇》:“周邯有奴,善入水,名曰水精。相州八角井,夜常有光如虹,邯命水精入井。良久,出曰:‘有一黄龙,极大,抱数颗明珠熟寐。’”

洞里吹箫子,终年守独幽。石泉为晓镜,山月当帘钩。

岁晚杉枫尽,人归雾雨愁。送迎应鄙陋,谁继楚臣讴。

玉女洞,苏轼自注说:“中兴寺有玉女洞,洞中有飞泉焉,甚甘。”谁继楚臣讴,宋人程注此句说:“沅湘间,其俗信鬼,作歌舞以乐诸神。屈原放逐,见其辞鄙陋,遂为作《九歌》之曲。”沈亚之《屈原外传》记载说:“(屈)原栖玉笥山,作《九歌》,至《山鬼篇》成,四山忽啾啾若啼啸,声闻十里外,草木莫不萎死。”

当年秋月,苏轼游凤翔东四十里之岐山周公庙,于感慨中作诗一首,以《周公庙,庙在岐山西北七八里,庙后百许步,有泉依山,涌冽异常,国史所谓“润德泉世乱则竭”者也》为题:

吾今那复梦周公,尚喜秋来过故宫。翠凤旧依山兀,

清泉长与世穷通。至今游客伤离黍,故国诸生咏雨

牛酒不来乌鸟散,白杨无数暮号风。

周公,姓姬名旦。周文王之子,周武王之弟,周成王之叔。曾辅助武王灭纣,建立周王朝,封于鲁。武王死,成王年幼,周公摄政。周代的礼乐制度相传都是周公所制订。《论语·述而第七》记载说:“子曰:‘甚矣吾衰也!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。’”孔子感叹自己实在太衰老了,因为有好长时间没有梦见周公。

《名胜志》记载说:“凤山之麓,有周公庙,庙前有竹园,园内有泉,引泉入池,曰不溢池。”

《岐山县志》记载说:“唐凤翔节度使崔珙奏:‘岐山县栖凤乡周公庙,旧有泉水,枯竭多年,去冬忽因大风,其泉五处,一时涌出,各深一尺。询诸故老,咸称此泉出,必时泰岁丰者,请宣示史官,以光典册。’诏答曰:‘朕以虚庸,敢膺元贶,披图见瑞,省表增惭。今赐名润德泉。’”

宋人李尧祖注此说:“自华以西名山七,其四曰岐山。徐广云:‘即今之岐山县。其山两岐,俗呼为箭括岭。’”

据《湘山野录》记载,雍熙二年,凤翔奏:‘岐山县周公庙有泉涌出。相传时平则流,时乱则竭。至大中年复流,赐号润德泉,后又涸。今其泉复涌,澄甘莹洁。”太宗嘉之。

翠凤旧依山硉兀,典出《竹书纪年》:“周文王元年,有凤集于岐山。”

凤翔府开元寺是一座远近闻名的古刹,寺内有唐人王维、吴道子留存的许多名画,自小就喜爱书画的苏轼常常独自骑马入寺,沿着墙壁一点一点地细细品味。朝去暮归,毫无倦意。

一天,苏轼又独自来到开元寺内,他正打算继续品味吴道子所绘的那一组佛像时,一位老和尚来到苏轼面前,揖而言曰:“小院在近,施主能一相访否?”苏轼见老和尚慈眉善目,欣然从之。

来到老和尚的居室,老和尚神情庄重地对苏轼说:“贫道平生喜好药术,有一方能以朱砂化淡金为精金,总想找一个传人,但一直未能找到。贫道留意您许久,知公可传,故请一叙。”苏轼回答说:“吾不喜好方术,虽得之,将不能为。”老和尚回答说:“此方知而不可为,公若不为,正当传矣。”

此前,身为凤翔太守、平生喜好黄白之术的陈希亮曾多次向这位老和尚乞求异方,但老和尚一直不给。

苏轼以此事问老和尚说:“陈卿求而不与,吾不求而得,何也?”老和尚回答道:“贫道非不悦陈卿,畏其得方不能不为耳。贫道昔日尝以此方授人矣,有为之即死者,有遭丧者,有失官者,故今日不敢轻以授人。”

老和尚从怀中拿出古书一卷,对苏轼说:“此中皆名方,其一则化金方也。公必不肯轻作,但勿轻以授如陈卿这样的人,慎无传也。”

苏轼许诺,然后恭敬地用双手将秘笈接了过来。

一日,苏轼与陈希亮闲聊,偶及那老和尚之事,苏轼一时口快,说:“近得其方矣。”陈希亮听后大惊,曰:“君何由得之?”苏轼情知自己失口,但已没有办法挽回,只好将老和尚不想轻传世人之意相告。

陈希亮欲视其方,苏轼坚持不给他看。

陈希亮固请不已,苏轼碍于情面,不得已只好将那化金之方拿出。

陈希亮获得化金方后,按照书上所言进行试验,果然化得真金。

苏轼见了后悔不已,他叮嘱陈希亮说:“某不惜此方,惜负老和尚耳。公慎为之。”陈希亮满口应允。

时隔不久,陈希亮坐受邻郡公使酒,以赃罢官。

苏轼疑其化金之故,深自悔恨不已。

当年十一月,天圣八年进士、官至参知政事的眉州彭山县人孙抃卒。

苏轼闻讯,作《华阴老妪》叙孙赴举轶事一则,感叹善恶俱一念,其结果却天壤之别:

眉之彭山进士宋筹者,与故参知政事孙梦得同赴举。至华阴,大雪。天未明,过华山。有牌堠云“毛女峰”者,见一老妪坐堠下,鬓如雪而无寒色。时道上未有行者,不知其所从来,雪中亦无足迹。与宋相去数百步,宋先过之,未怪其异,而莫之顾。独孙留连与语,有数百钱挂鞍,尽以予之。既追及宋,道其事。宋悔,复还求之,已无所见。是岁,孙第三人及第,而宋老死无成。此事,蜀人多知之者。

孙抃,字梦得,天圣八年进士,累迁知制诰、翰林学士承旨,拜参知政事,谥文懿,卒年六十九,《宋史》有传。

毛女峰,华山之中峰曰莲花峰,有毛女、云台、公主诸峰环拱之。

牌堠,古时记里程地点的土堆。

“老妪坐堠下,鬓如雪而无寒色。时道上未有行者,不知其所从来,雪中亦无足迹”,这老妪显然是不寻常之有道之人。

宋筹与孙见老太婆,前者“未怪其异,而莫之顾”,后者却“留连与语”,并将数百钱全部送给老人,尊敬体贴老人之意皆在其中。

善恶一念之间,及第、落第者绝非偶然。

苏轼追记此文,且强调“此事,蜀人多知之者”,其用旨亦可想见。

苏轼在凤翔,一日大雪,其所居的古柳之下,方尺不积雪,待天晴,该地又隆起数寸。苏轼怀疑是古人藏丹药之处,打算挖开看看。这时,妻子王弗在一旁对苏轼说:“假使先姑在,必不发也。”苏轼闻此言,惭愧而止。

(先姑,即指苏轼的母亲程夫人。程夫人在世之时,僦居处纱縠行内曾有宿藏裸露,程夫人闻讯,即命家人填塞,不许挖掘。这件事给年幼的苏轼印象极其深刻。)

苏轼任凤翔签判之日,曾有幸食到一枚无核的仙枣。此枣一般人不可得,唯得道者才有可能吃到。

苏轼曾作诗自注说:“唐永乐道士侯道华,窃食邓天师药仙去。永乐有无核枣,人不可得,道华独得之。予在岐下,亦尝得食一枚。”

苏轼《记刘梦得有诗记罗浮山》亦有类似记述。

邓天师,唐代开元年间道士。《续仙传》记载说:“侯道华自言峨眉山来,泊于河中。永乐观殿梁上或有神光,相传开元中有邓天师尝炼丹成,人不敢服,藏之于殿梁。道华登梁,复见神光,于梁中陷中凿木,得一合,三重,内小金合子,有丹,遂吞之。掷下其合,挥手谢道俗,隐隐凌云而去。”

《太平广记》引《宣室志》的记载说:“蒲中多大枣,天下人传,岁中不过一二无核者。道华比三年,辄得啖之。”

除以上所记之外,《录异记》也记载说:“河中永乐县道净院,居蒲中之胜境,唐文宗时,道士邓太玄炼丹于药院中,药成,疑功未究,留贮院内。太玄死,时有蒲人侯道华供给使,诸道士皆奴畜之,洒扫录役,无所不为,而道华欣然。蒲中多大枣,天下人传,岁中不过一二无核者,道华比三年辄得啖之。又服邓天师丹药,一旦,道华衣挂松上,留诗飞升而去。”

当年,成都道士李士宁到凤翔与苏轼相会,言谈中提到京师王尚书郎因不安葬母亲,其子女相继身亡。苏轼给弟苏辙去信言及此事,苏辙在《同孔常父作张夫人诗》后自注说:“嘉祐末年,李士宁言王君事于右扶风,其报甚速。

治平二年(1065)正月,苏轼凤翔签判任满返归京师。

当途经华岳时,其随行一兵突然遇鬼作祟,形为妄颠,自脱衣巾。

苏轼令人将其束缚,谁知其衣巾自坠。当地父老说:“此岳神之怒也。”

苏轼闻此言,即至当地岳神祠拜谒说:“某昔之去无祈,今之回无祷,特以道出祠下,不敢不谒而已。随行一兵,狂妄遇祟,而居人曰‘神之怒也’,未知果然否?此一小人如虮虱耳,何足以烦神之威灵。纵此人有隐恶,则不可知;不然,以其懈怠失礼,或盗服御饮食等小罪尔,何足责也,当置之度外。窃谓岳镇之重,所隶者广,其间强有力富贵者,盖有公为奸匿,神不敢往彼肆其威灵,而乃加怒一卒,无乃不可。某小官,一人病则一事缺,愿恕之可乎?非某愚直,谅神不闻此言。”

祷毕出庙上马,一股旋风突然出于马前,继而狂风大作,震鼓天地,沙石惊飞。

苏轼说:“神愈怒乎?吾不畏也!”于是冒风即行。

那风越刮越大,专掀苏轼的行李,人马惊惧,不可移足。

有人告劝苏轼:“祈祷谢之。”

苏轼毅然而答:“祸福,天也。神怒即怒,吾行不止,其如余何!?”

已而风止,竟无别事。

二、眉山篇

治平二年(1065)二月,苏轼还京,判登闻鼓院。三月,其弟苏辙出任北京大名府推官。

苏家不幸,苏轼之妻王弗于当年五月二十八日病逝于京师,年仅二十七岁。

苏轼在悲痛中将王弗殡于京城之西,意待他日运回家乡,归葬眉山。

治平三年(1066),苏家连遭不幸,苏轼的父亲苏洵又于四月二十五日卒于京师,享年五十有八。

苏洵临终,嘱苏轼完成自己未竟之《易传》,苏轼泣而受命。

六月,苏轼与弟苏辙在悲哀中将父亲及王弗的灵柩以船载运回蜀。

治平四年(1067)正月初八,英宗卒。同日,神宗赵顼即位。

四月,苏轼、苏辙护父丧回到眉山。

十月二十七日,苏家兄弟将父亲与母亲合葬在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老翁泉侧。

眉州自古有豪杰之士,常隐而不见于当世。苏洵灵柩归蜀,苏家兄弟将其运到老翁泉侧,等待吉日安葬。

时日渐近,而墓砖不足,谋之于四邻,皆曰:“此地有一高士,隐居深山之中,如往见此君,则此事不难。只是此隐者喜好游猎,其居所偏僻,不容易见到,但可以试试看。”

苏轼听说眉州境内有此等异人,便虔诚地徒步前往,历时两天才到其居所。因异人的仆人言其外出狩猎,回家时间很可能稍晚一些,苏轼便在路边等候。

太阳西斜之时,只见一群人马簇拥而至,领头者却是一位英俊少年。

众人下马,苏轼上前略作自我介绍。

那少年更换了衣服出迎于门外,以礼相待。

刚落座,少年问苏轼的来意。

苏轼便将修墓缺砖一事相告,并请相助。

那少年说:“此事容易,已具饭,今晚请宿于此,当令如期办理所须。”

不一会,几名青衣儿童跪进饭食,皆当日所猎之物。那少年连续饮酒数杯,旁若无人,其食量为平常人数倍。饭毕,即从容对榻。

第二天,又遣仆马送苏轼下山。

第三天,此后一连三日,无有音信。

因次日乃破土动工之吉时,苏轼见毫无动静,内心又疑又悔。

当日天晚,砖犹无一口至者。

第四日一早,苏轼率众来到墓地,只见墓地一侧有砖五万口,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边,众皆惊异大嗟叹。

待事完毕,苏轼再往谒致谢那位高士,却不得见;送去钱物,亦不得达。

苏轼为此感慨万千。

宋人钱功在《澹山杂识·东坡借砖》一文中记述此事说:

某年十三岁时,见东坡过先君,具言世有豪杰之士隐而不见于世者。吾乡隐居君子(原注:予失其姓名),世居眉山之中。坡节葬时,会期日已迫,而墓砖未足。谋之于人,皆曰:“当往见此君,则立可办也。但多游猎,又所居山林绝,未易见之。试往图之。”东坡凡两日,始得至其居,又俟至日昃,伏于道左,方见其从数骑归,乃整少年也。既下马,始通谒。少年易服,出迎于门外,执礼无违。坐定问其所以,东坡具以告。少年曰:“易事尔,已具饭,且宿于此,当令如期办所须。”少顷,数青衣童跪进餐飧,皆今日所击之鲜也,进酒数大白,饮啖旁若,食兼数人。饭毕,始从容对榻。翌日,遣仆马送坡下山。三日无耗,明日且下手破土,坡甚疑悔,欲罪元告者。是夕至晚,砖犹无一口至者。明日晓,视其墓地之侧,则五万口斩斩然罗列矣。众皆惊叹。事毕,再往谒谢,卒不得见,送所直,亦不得达。豪杰士哉!

钱功,北宋人。涵芬楼本《说郛》卷二十九载其号为“淮海野人”,惜其生平事迹不详。

苏轼年少之时,有高隐之士馈赠却鼠之刀;而此时又得奇异之士神助砖石五万口。道家豪杰奇士不可思虑之举,使苏轼的崇道之意日益加深。

王弗撒手人寰,对于苏轼的打击实在是太残酷。苏轼曾一度沉默寡言,他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如此安排?面对年幼的儿子苏迈,苏轼伤心至极,常以泪水洗面……

王弗有一个堂妹,叫王闰之,字季璋,当年二十一岁,为王介(字君锡)的幼女。王闰之眼见苏轼被丧妻的痛苦折磨,心中异常难过,暗生体贴关心照顾之念。

七月,苏家除丧。不久,苏轼续娶王闰之为继室。

十二月,苏轼与苏辙还朝,携带家室经由成都,自阆中至凤翔,过长安回京师。

熙宁四年(1071)六月,因苏轼数乞补外,诏除杭州通判。

七月下旬,苏轼携王闰之及苏迈出京师赴杭州通判任。此时的苏辙,因张方平出知陈州之日荐举,已在陈州教授任上。

十二月二日,苏轼携家过濠州,游涂山、彭祖庙、逍遥台、观鱼台、虞姬墓、四望亭、浮山洞等,作《濠州七绝》。

三、杭州篇

熙宁四年(1071)十一月二十八日,苏轼抵达杭州。当时的杭州太守是沈立。

杭州,春秋时吴、越二国之境。本名钱塘。汉为会稽郡。隋置杭州,大业初改为余杭郡。唐复置杭州。五代时吴越王钱镠建都于此,称西府。北宋时期,杭州隶属两浙路,为十二州之首。

杭州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和文化的古城,自隋炀帝开凿运河后,杭州的经济、文化大步发展,杭州成了“川泽沃衍,有海陆之饶,珍异所聚,商贾并辏”的大郡,故有“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”的美誉。

苏轼到杭州不久,因林希恳求,将早岁所得道人秘方相赠。

苏轼此前曾去信一封说:“所要元素方,本非亲授于元素。盖往岁得之于一道人,后以与单骧,骧以传与可。与可云试之有验,仍云元素,即此方也。某既不曾验,今纳元初传本去,恐未能有益,而先奉糜垂竭之囊也。又初传者,若非绝世隐沦之人为之,恐有灾患,不敢不纳去,又不敢不奉闻,慎之!慎之!某在京师,已断作诗,近日又却时复为之,盖无以遣怀耳。固未尝留本,今蒙见索,容少暇也。”

熙宁五年(1072)八月,沈立罢杭州任,陈襄继任杭州太守。

杭州上天竺长老元净(辨才)乃北宋著名高僧。当年,苏轼请元净长老收次子苏迨为徒,元净为苏迨剃落头发,祝之于佛像前,取名为竺僧。

苏迨于熙宁三年(1070)来到人间,生下来时,其头长超过一般小儿,面颊两角亦特别突出。苏迨长到三四岁,不知何故,仍不会走路,长期需要人背,需要人抱。苏轼一日为此请教于元净。

禅师一见苏迨,知其有佛家的慧根,于是一边用手抚摩其头顶,一边祝祷。几日后,苏迨下地行走,无异他儿。

苏轼在感慨万分中作《赠上天竺禅师》诗答谢说:

南北一山门,上下两天竺。中有老法师,瘦长如鹳鹄。

不知修何行,碧眼照山谷。见之自清凉,洗尽烦恼毒。

坐令一都会,男女礼白足。我有长头儿,角颊峙犀玉。

四岁不知行,抱负烦背腹。师来为摩顶,起走趁奔鹿。

乃知戒律中,妙用谢羁束。何必言法华,佯狂啖鱼肉。

南北一山门,上下两天竺。宋赵尧卿注云:“钱塘诸寺,天竺最盛,山有一门,南北相望,而上下两天竺寺。”查慎行注云:“嘉祐末,沈文通以为天竺起于司马晋时,逾七百载,而观音发迹西峰,甫及百年,遂分为二。按旧志并载三天竺,而云两者,尝见南宋人王信《华严阁记》云:‘南北山浮屠之居,几四百所,而受禅家学者三,惟灵隐、净慈及中天竺耳。’乃知上下两天竺皆律寺,其并称,盖由此也。”《舆地纪胜》卷二临安府·景物下载有三天竺,即上天竺、中天竺、下天竺。

中有老法师,瘦长如鹳鹄。此指辨才法师身材颀然清瘦。典出《唐书·裴宽传》:“韦诜有女,择所宜归。见裴宽,引为按察判官,许妻以女。归语妻曰:‘常求佳婿,今得矣。’明日,帏其族,使观之。宽时衣碧,瘠而长,既入,族人皆笑呼为碧鹳雀。”

碧眼照山谷。《高僧传》载:“达摩大师,眼绀青色,后称碧眼胡僧。”后世常以“碧眼”称有道高僧。

坐令一都会。《汉书·地理志》云:“吴亦江东之一都会也。”

男女礼白足。《高僧传》载:“释昙始者,晋武时人。足白于面,时称为白足和尚。谓僧为白足,盖始于此。”

我有长头儿,角颊峙犀玉。典出《后汉书·李固传》:“状貌有奇表,鼎角匿犀,足履龟文。”韩愈《送僧澄观》诗:“有僧来访呼使前,伏犀插脑高颊颧。”犀角,额角骨。

师来为摩顶。《南史》载:“徐陵年数岁,家人携以候沙门宝志,摩其顶曰:‘天上石麒麟也。’”起走趁奔鹿,苏辙《辩才塔碑》云:“予兄子瞻中子迨,生三年不能行,请师为落发摩顶,祝之。不数日,能行如他儿。”《晋书·唐彬传》:‘身长八尺,走及奔鹿。’”

何必言法华。宋人宋援注云:“京师开宝寺僧,俗姓张,好诵《法华经》,故等辈呼为张法华。其言语散乱,不谨细行,故亦呼为风法华。”

佯狂啖鱼肉。宋援注云:“苏州义师,状如风狂,好活烧鲤鱼,不待熟而食之。”

若干年后,苏辙在《龙井辨才法师塔碑》中记述说:“浙江之西,有大法师,号辩才。以佛法化人,心具定慧,学具禅律,人无贤不肖,见之者知尊其道,奉其教。居上天竺……师姓徐氏,名元净,字无象,杭之于潜人。家世喜为善,客有过其乡者,指其居以语人曰:‘是有佳气郁郁上腾,当生奇男子。’师生而左肩肉起,如袈娑绦,八十一日乃灭。其伯祖父叹曰:‘是宿世沙门也,慎毋夺其愿,长使事佛。’八十一者,殆其算也。及师之终,实八十有一。师生十年出家,口不茹荤血,每见讲堂坐,辄叹曰:‘吾愿登此说法度人。’年十六,落发受其具足戒。十八,就学于天竺慈云寺。……年二十五赐紫衣,及辩才号。……沈公遘治杭,以谓上天竺本观音大士道场,以声音忏悔为佛事,非禅那居也,乃请师以教易禅。师至,吴越人争以檀施归之。遂凿山增室,几至万础,重楼杰观,冠于浙西。……予兄子瞻中子迨,生三年不能行,请师为落发,摩顶祝之,不数日能行如他儿。”

(禅那,梵语。义译为“思维修”,省作“禅”。禅定,静思自虑之意。)

《咸淳临安志》载:“郡守沈礼部文通,以大士以声音为佛事,非禅那所居,即谢去住持智月,以辩才法师元净为其主。仍请于朝,以教易禅,元净乃益增广殿宇。熙宁中,诏岁度僧一,每遣中使致香币,岁给大农钱作佛事。”

是岁,苏轼又与天竺海月(惠辩)法师交游。

海月法师,华亭人,曾任都僧正。海月与辩才,为明智大师祖韶的两大弟子。苏轼曾在与《海月辩公真赞》的引中记述说:“钱塘佛者之盛,盖甲天下。……余通守钱塘时,海月大师惠辩者,实在此位。神宇澄穆,不见愠喜,而缁素悦服,予固喜从之游。时东南多事,吏治少暇,而余方年壮气盛,不安厥官。每往见师,请坐相对,时闻一言,则百忧冰解,形神俱泰。”

熙宁六年(1073)十月十七日,海月禅师卒。

在此之前,海月知自己不久将离开人世,嘱人请苏轼到天竺一会,那知苏轼因公务繁忙,当时实在抽不开身。十天后,苏轼来到天竺,始知海月已化四日。海月临终遗言,苏轼不到不得盖棺。苏轼与海月道别,但见其趺坐如生,摸其头顶尚有温热,故作《吊天竺海月辩师三首》:

欲寻遗迹强沾裳,本自无生可得亡。今夜生公讲堂月,

满庭依旧冷如霜。

生死犹如臂屈伸,情钟我辈一酸辛。乐天不是蓬莱客,

凭仗西方作主人。

欲访浮云起灭因,无缘却见梦中身。安心好住王文度,

此理何须更问人。

本自无生可得亡。张湛《列子注》云:“本自无生,故曰不死。”

生死犹如臂屈伸。《十六观行经》云:“譬如壮士,屈伸臂顷,即生西方。”

情钟我辈一酸辛。《晋书》载:“王衍曰:‘圣人忘情,最下不及于情,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。’”

乐天不是蓬莱客。白居易诗:“海山不是吾归处,归则须归兜率天。”

凭仗西方作主人。白居易《与果上人诀别》诗云:“不须惆怅从师去,先请西方作主人。”

安心好住王文度。《晋书·王坦之传》载:“字文度。初,坦之与沙门竺法师甚厚,每共论幽明报应,便要先死者当报其事。后经年,师忽来云:‘贫道已死,罪福皆不虚,惟当勤修道德,以升济神明耳。’言讫,不见。”

《释氏稽古略》记述说:“杭州天竺灵山寺慈云灵应尊者,遵式入寂,嗣法明智大师祖韶。韶有二弟子,曰慧辩,即海月禅师;曰元净,即辩才法师也。海月,华亭人。”

《天竺事迹》云:“熙宁六年七月十七日,海月大师慧辩,晨起盥漱谢众,趺坐而寂。杭州通守苏公,吊以三诗,叙而赞之。”苏辙《天竺海月法师塔碑》谓海月禅师卒于十月,与苏轼诗“满庭依旧冷如霜”合。《天竺事迹》“七月”为“十月”之误。

海月禅师坐化后的二十一年,谪居惠州的苏轼作《海月辩公真赞并引》怀念说:

钱塘佛者之盛,盖甲天下。道德才智之士,与夫妄庸巧伪之人,杂处其间,号为难齐。故于僧职正副之外,别补都僧正一员。簿帐案牒奔走将迎之劳,专责正副以下,而都师总领要略,实以行解表众而已。然亦通号为僧官。故高举远引山栖绝俗之士,不屑为之。惟清通端雅,外涉世而中遗物者,乃任其事,盖亦难矣。余通守钱塘时,海月大师惠辩者,实在此位。神宇澄穆,不见愠喜,而缁素悦服,予固喜从之游。时东南多事,吏治少暇,而余方年壮气盛,不安厥官。每往见师,清坐相对,时闻一言,则百忧冰解,形神俱泰。因悟庄周所言东郭顺子之为人,人貌而天虚,缘而葆真,清而容物,物无道正,容以悟之,使人之意也消,盖师之谓也欤?一日,师卧疾,使人请余入山。适有所未暇,旬余乃往,则师之化四日矣。遗言须余至乃阖棺,趺坐如生,顶尚温也。余在黄州,梦至西湖上,有大殿榜曰“弥勒下生”,而故人辨才、海月之流,皆行道其间。师没后二十一年,余谪居惠州,天竺净慧师属参寥子以书遗余曰:“檀越许与海月作真赞,久不偿此愿,何也?”余矍然而起,为说赞曰:

人皆趋世,出世者谁?人皆遗世,世谁为之?爰有大士,

处此两间。非浊非清,非律非禅。惟是海月,都师之式。

庶复见之,众缚自脱。我梦西湖,天宫化城。见两天竺,

宛如平生。云披月满,遗象在此。谁其赞之?惟东坡子。

熙宁六年(1073)五月,苏轼与天目山唐子霞道士相聚,唐道士言在天目山上,俯视雷雨,与山下所闻所见绝不相同。每当大雷电,只听到云中如婴儿声,殊不闻雷震。苏轼有感,作诗抒怀说:

已外浮名更外身,区区雷电若为神。山头只作婴儿看,

无限人间失箸人。

唐道士字子霞,尝作《天目山真境录》。据《咸淳临安志》记载,天目山有雷神宅,在西尖峰半山间。苏轼此诗意旨深长,从字面上劝时人应有自敛、自抑之道。

无限人间失箸人,典出《三国志·蜀志·先主传》:“曹操从容谓先生曰:‘今天下英雄,惟使君与孤耳。本初之徒,不足数也。’先生方食,失匕箸。”裴松之注引《华阳国志》的记载说:“云时正当雷震,备因谓操曰:‘圣人云:迅雷风烈必变。良有以也。一震之威,乃何至于此也。’”箸,筷子。

熙宁七年(1074)八月,苏轼往杭州属县提点,由临安回余杭,至洞霄宫,与监宫蔡准、吴天常、乐富国,闻人安道、俞庚直、张日华为林泉之游,作《洞霄宫》诗说:

上帝高居愍世顽,故留琼馆在凡间。青山九锁不易到,

作者七人相对闲。庭下流泉翠蛟舞,洞中飞鼠白鸦翻。

长松怪石宜霜鬓,不用金丹苦驻颜。

洞霄宫,据《真忆录》记载,杭州余杭县西一十八里,有天极山,宫曰洞霄,旧名天柱观。《茅君传》记载说:“第三十四洞天,名大涤玄盖之天。”《咸淳临安志》曰:“洞霄宫,汉元封三年,创宫坛于大涤洞前,为投龙祈福之所。唐高宗时,迁于前谷,为天柱观。”《大涤洞天记》载:“天柱观,高宗弘道元年建。中宗朝,赐观庄一所,钱氏改天柱宫。祥符五年,陈尧佐奏,改洞霄宫。”

青山九锁不易到。宋人施元之注此句说:“按洞霄宫,自皖坎镇度溪,行十数里,有山回环,中通小径。自山罅而入,则有田畴。稍前,亦复乱峰交锁,如是九叠,始上陟平陆,而宫居其阳,世谓其山为锁云。”《咸淳临安志》记载说:“九锁山,其势九折,曰天关、曰藏云、曰飞鸾、曰凌虚、曰通真、曰龙吟、曰洞微、曰云、曰朝元。下有万门夹道,今不存。

作者七人相对闲。苏轼自注说:“《论语》云‘作者七人矣’。今监宫凡七人。”据《咸淳临安志》记载,大涤东南丛竹间,有磐石,可坐。东坡杭时,同蔡准、吴天常、乐富国、闻人安道、俞康直、张日华,凡七人来,为林泉之游,遂名其岩曰来贤。《洞霞图志》记述说:“来贤岩,在宫东南青檀山前,嵌空数丈,盘石丛竹,可以游息。宋熙宁间,东坡赋诗,有‘长松怪石宜霜鬓’句。后人名岩曰‘来贤’,作亭其上,曰‘宜霜’。至公自注监宫七人,并引《论语》,作者七人甚明。”

庭下流泉翠蛟舞。据《咸淳临安志》记载,抚掌泉,在洞霄宫殿阶之西,深三尺许。熙宁初,有物状如蛟鳗。绕栏间,人以杖扑之,即坠入泉。须臾,云雾周布一山,大水自天柱源来,汹涌可畏。或云龙之怒也。《洞天记》载:“翠蛟亭,在洞霄宫门外三十余步。”

洞中飞鼠白鸦翻。据《咸淳临安志》记载,大涤洞中,有白鼠长可二尺,仙书名曰玉芝。李白《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》诗云:‘常闻玉泉山,山洞多乳窟。仙鼠如白鸦,倒悬清溪月。”

不用金丹苦驻颜。语出韦应物《宫人入道》诗句:“金丹拟驻千年貌。”

九月,诏苏轼移知密州。刚接替陈襄的新杭州太守杨绘亦召还翰苑。

苏轼离开杭州之时,杭州富道人以祖传秘方与自己所炼丹药相赠。此时的苏轼因晋升为密州太守,踌躇满志,自以为无暇为此,故作书辞却说:

承录示秘方及寄遗药,具感厚意。然此事本林下无以遣日,聊用适意可也。若恃以为生,则为造物者所恶矣。仆方苟禄出仕,岂暇为此。谨却驰纳,且寄之左右,或异日归田却咨请。感愧之至,千万悉之,不一一。

苏轼经过湖州、苏州之后,抵达常州治所晋陵,与归安人沈偕相遇。在交谈中,沈偕提到他父亲于熙宁元年得见吕洞宾之事。沈偕之父名思,字持正,隐居湖州东林,自号东老。在感慨万千中,苏轼亲书沈氏故居“东老庵”、“回仙桥”二额,并作诗三首抒怀:

回先生过湖州东林沈氏,饮醉,以石榴皮书其家东老庵之壁云:“西邻已富忧不足,东老虽贫乐有余。白酒酿来因好客,黄金散尽为收书。”西蜀和仲,闻而次其韵三首。东老,沈氏之老自谓也,湖人因以名之。其子偕作诗,有可观者。

世俗何知贫是病,神仙可学道之余。但知白酒留佳客,

不问黄公觅素书。

东老,王会《回仙碑》记载说:“熙宁元年八月十九日,湖州归安县之东林,有隐君子沈思字持正,隐于东林,因以东老名焉,能酿十八仙白酒。一日,有客自称回道人,长揖东老曰:‘知君白酒新熟,愿求一醉否?’公命之坐,徐观其目,碧色粲然,光彩射人。与之语无不通究,故知非尘埃中人也。因出与饮,自日中至暮,已饮数斗,殊无酒色。回曰:‘久不游浙中,今为子有阴德,留诗赠子。’乃擘席上榴皮画字,题于庵壁。”据《吴兴备志》记载,归安县有东林山,一名贝锦峰,上有回仙观,沈东老舍宅。又据《侯鲭录》载,熙宁中,有道士过沈东老饮酒,用石榴皮写诗于壁上,自称回山人。东老送出门,至石桥上,先渡头数十步,不知所在。或曰“即吕先生也”。《吴兴掌故》记载说:“沈东老,名思。隐居东林山。郡守秘阁陈诚伯,以东老名其所居之庵。详见郡人刘一止《回仙祠记》中。”《吴兴备志》曰:“沈偕,号太清子。登进士第,历左宣德郎,终知池州建德县。”

世俗何知贫是病。典出《史记·原宪传》:“子贡过原宪,宪摄敝衣冠见。子贡曰:‘夫子岂病乎?’宪曰:‘贫也,非病也。’”神仙可学道之余,曾纡注此句说:“唐天师著《神仙可学论》一卷。”

不问黄公觅素书。典出《汉书·张良传》:“(张良)取履跪进老父,老父出一编书,曰:‘读是则为王者师。后十年兴。十三年,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,黄石即我已。’其书乃《太平兵法》。”徐师川说:“黄石公有《素书》三卷。”

符离道士晨兴际,华岳先生尸解余。忽见黄庭丹篆句,

犹传青纸小朱书。

符离道士晨兴际。赵次公注此说:“宿州符离县天庆观宁道士者,少年谭老、庄,极可采。宁云:‘道中卖菜人,仪状雄伟,常此游息。一日,于扉上题二绝句而去,书为大篆,体法极异。或曰:‘此洞宾先生所书也。’郡人争刳之以治疾,字字刳痕深寸余。”华岳先生尸解余,李厚注此说:“陈抟字图南,居华山云台观。豫知死日。端拱二年七月二十九日,卒于莲花峰下张超谷室中。死七日,有五色云,蔽塞洞口,经月不散。按道书,人死形如生,足皮不青恶,目光不毁,头发尽脱,皆尸解也。白日去曰上解,夜半去曰下解,向晓向暮去,谓之地下主者。”

忽见黄庭丹篆句。吕洞宾有诗说:“时传丹篆千年术,口诵《黄庭》两卷经。鹤观天坛槐影里,悄无人迹户长扃。”犹传青纸小朱书,典出《神仙传》:“华阳处士李奇自言:‘开元中,郎官尝至(陈)抟斋中,以朱书青纸诗,令小童于抟,抟与唱和交友焉。’”

凄凉雨露三年后,仿佛尘埃数字余。至用榴皮缘底事,

中书君岂不中书。

凄凉雨露三年后。《侯鲭录》记此事说:“熙宁七年,东坡过晋陵,遇东老之子道其事,时东老已没三年矣,故起句云然。”《吴兴备志》记载:“东老遇回仙后四年,中秋化去。”

中书君岂不中书。典用韩愈《毛颖传》的记述:“颖拜中书令,上尝呼为中书君。后因进见,上将有任使,拂拭之,因免冠谢。上见其发秃,又模画不称上意。上嘻笑曰:‘中书君老而秃,不任吾用,吾谓君中书君,今不中书耶?’”

十一月十五日,苏轼全家抵达海州。海州陈太守特为苏轼设宴于景疏楼,苏轼作《次韵陈海州书怀》诗以示谢意说:

郁郁苍梧海上山,蓬莱方丈有无间。旧闻草木皆仙药,

欲弃妻孥守市。雅态未成空自叹,故人相对老为颜。

酒醒却忆儿童事,长恨双凫去莫攀。

海州,据《元和郡县志》记载,春秋鲁之东鄙。秦分薛郡为郯郡,汉改郯为东海郡,唐武德四年改海州。《太平寰宇记》记载:“大海在城东。”《九域志》载:“淮南东路海州,治朐山县。北至密州四百五十里。”

郁郁苍梧海上山。苏轼自注说:“东海郁州山,云自苍梧浮来。”《山海经》载:“郁州在海中,一曰郁州。”原《注》说:“在朐县东北海中。昔有道者十人,游于苍梧郁州之上,皆得道。其山自苍梧徙至东海之上,今犹有南方草木生焉。故崔琰《述征赋》曰:‘郁州者,故苍梧山也,在东海,城北有九岭。’”

旧闻草木皆仙药,典出东方朔《十洲记》:“东海祖洲上,有不死之草。”又,“瀛洲在东海之东,上有神灵芝草。”

欲弃妻孥守市闤。典出《汉书》:“梅福,字子真,九江寿春人。少学长安,补南昌尉,后去官归。至元始中,王莽专政,福一朝弃妻子去九江,至今传以为仙。其后人有见福于会稽者,变姓名为吴门卒云。”

长恨双凫去莫攀,苏轼自注此句说:“陈曾令乡邑。”苏轼另有《浣溪沙》词,赠陈海州,亦云“陈尝为眉令,有声”。

与此同时,苏轼又作《次韵陈海州乘槎亭》诗,感叹人事无涯生有涯:

人事无涯生有涯,逝将归钓汉江槎。乘桴我欲从安石,

遁世谁能识子嗟。日上红波浮翠。潮来白浪卷青沙。

清淡美景双奇绝,不觉归鞍带月华。

乘桴,张茂先《博物志》记载说:“世近有人居海上,每年八月间乘槎来,不违时。赍一年粮,乘之,到天河,见妇人织,丈夫饮牛。遣问严君平,云:‘某年月日客星犯牛斗,即此人也。’后世相传,云得织女支机石,持以问君平。”

周密《癸辛杂识》载:“乘槎事,《博物志》未尝指为张骞。宗懔《荆楚岁时记》,乃言武帝使张骞寻河源乘槎,见所谓织女牵牛者,不知懔何所据。考今本《荆楚岁时记》,又缺此条也。”

数十年后,六十三岁的苏轼于元符元年(1098)在书录晋人温峤与郭文的对话中写道:

温峤尝问郭文曰:“人皆有六亲相娱,先生弃之,何乐?”文曰:“本行学道,不谓遭世乱,欲归无路尔。”又问曰:“饥思食,壮思室,自然之理。先生独无情乎?”曰:“情由忆生,不忆故无情。”又曰:“先生独居穷山,死则为乌鸢所食,奈何?”曰:“埋葬者食于蝼蚁,复何异?”又问曰:“猛兽害人,先生独不畏耶?”曰:“人无害兽心,则兽亦不害人。”又曰:“世不宁则身不安,先生何不出以济世乎?”曰:“此非野人之所知也。”

予尝监钱唐郡,游余杭九锁山,访大涤洞天,即郭先生之旧隐也。洞天有巨壑,深不可测,盖尝有敕使投龙简云。戊寅九月七日,东坡居士夜坐,录此。

举报/反馈

发表回复